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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sabo&ace]革命假期(全)

清水无差原著向,全文18K,阅读时间较长。

完全不理解怎么这篇都要被吞掉一点= =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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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/

 

通常来说,休假这一词汇是不会存在于革命者字典里的。他们只有在组织彻底解散前制订不完的行动计划,和一个接一个的行动任务,作为革命者,个人生活和革命事业之间并无明确界限。不管是卧底、干部还是小兵,革命就是他们的人生,革命是生活的一部分。

因而萨博向龙提出休假申请的时候,大家愣住了。

克尔拉第一个表达了疑问:“萨博,想要休假是什么意思?”年轻的鱼人空手道师父歪着脑袋略略皱眉,“你昨天才刚完成任务回来不是吗?之后暂时也没有外派你的打算,你可以好好休息啊。”

龙也看着萨博:“如果你有想要做的事情,尽管去做就好。”

“我确实有事想要离开几天。”萨博说。

龙点头,革命者们虽然因着志同道合的理想聚集在一起,但偶尔也有些个人私事需要奔走,他对这些向来宽容理解。但休假申请这一概念仍是让人有些迷惑。

“再说休假是个什么概念啊。”克尔拉说,“海贼只要成为了海贼,在隐退之前就始终是海贼。我们也一样,没有打倒天龙人之前,革命就永远不会停止,革命者的休假,这听起来太奇怪了。”

萨博扶了扶帽子:“我知道事出突然,但还是希望得到您的许可。”他看向龙,“在我休假期间,请暂时取消所有派给我的任务,我不会带电话虫,在我回来之前,我申请拥有绝不被联系到的时间。”

克尔拉有些生气:“萨博!你在说什么呢!这是发生了紧急事态你也不管不问的意思吗?你可是我们的参谋总长,任性也有个限度吧!”

“所以我会尽快处理完赶回来的。”萨博解释道,目光却只注视着沉吟的龙,作为二把手,他实际上只需要获得龙的批准就足够了。他知道此举十分任性,甚至可说是,不负责任,作为参谋总长和革命者来说都是失格。但他无法不提出这样的申请,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。

“拜托。”萨博说,“只需要五天……拜托。”

龙站起来,他走到萨博面前,俯视这位年轻人:“萨博,你清楚自己身为革命军参谋总长的职责吗。”

萨博回望他的上司和理想导师:“我非常清楚。”

“那么。”龙面色平静地点点头,“我批准你的休假申请。”

“十分感谢。”

龙错身走出去,克尔拉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,跨步冲过来朝萨博挥了一拳:“你这家伙,到底在想什么!”

萨博摸着自己被捶肿的脑袋,人畜无害地笑起来:“那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,克尔拉。”

“真是的。”克尔拉抱胸瞪视他,“至少给我个理由!”

“我听到了恶魔之岛的传言。”

“这是什么岛?……听着可不是个好名字。”

“但对我来说却是好消息。”萨博说,“传说这是恶魔果实之乡,能把前任果实能力者的灵魂从阴间短暂召回。虽然不确定消息的真假,但我打算去探查一番……如果是真的,我有一个想见的人。”

“想见的人?”克尔拉抵着下巴思索,“你吃了烧烧果实,这个岛又有这样的能力,那么……你是想见火拳艾斯吗。”

萨博压下帽子,将双眼藏在阴影之后。

相信每一个见证过萨博恢复记忆时的反应的人,都会明白这个难辨真伪的传言对他的吸引力,克尔拉看着沉默的同伴,为自己刚才的强硬感到抱歉。革命军的同伴大多背负着一段悲惨而沉痛的过去,但正是那样的过去成为他们投身革命的驱动力。萨博却是特殊的,在恢复记忆之前,他对革命的热情可说是凭借本能,体量巨大且身世不明的情绪怪物在他内心咆哮,让他比谁都炽热地坚定着革命的理想,直到三年前于报纸上看到了艾斯在顶上战争的死讯,萨博才找回了失去的记忆。

革命同伴们大多是和过去的自己做过了断才加入革命军的,萨博除外,因为他一度是没有过去的人。

他需要这个了断。克尔拉想,或许这就是龙会批准的原因。在十分清楚自身职责重要性的前提下,他仍旧选择这么做,可见这件事的意义对萨博来说已经超出了一切……甚至立场。

立场并不重要。龙说,共同的理想是我们聚集于此的向心力,但革命军不是立场,或者说,不止是立场。我们追寻自由的世界,帮助渴望反抗强权的弱者。然而,各位,我希望你们也该自由。在心的指引下,做正确的事。不是革命军应当做什么,而是我们想做什么。这样的我们一起为了相同的理想奋斗,才被称为革命军。

克尔拉接受了,并且不再询问更多,她知道萨博从不跟别人分享独属于他的艾斯的故事,“那么……休假愉快。”她说,“参谋总长。”

 

2/

 

恶魔之岛名不副实,却是个气候合宜,景色优美的夏岛。

虽然不是世界政府的加盟国,但贫困却并非这座岛的主色调。中心街区,沿街的商贩热烈叫卖着特色地产,生于温暖之地的人民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,敞露被阳光吻成棕色的皮肤,偶尔有人对萨博包裹严实的格格不入的穿着投以注视,却无人对陌生访客的到来表露惊诧。恶魔之岛的帕斯特王国没有加入世界政府,并不因为国家交不起天上金,而是帕斯特本身的存在已然彰显独特。

——恶魔果实之乡,回忆与幸福之岛。

尽管神秘的恶魔果实到底源出于何尚无定论,但帕斯特岛被誉为回忆与幸福之岛却是事出有因。这是一个巫术和占卜术发达的国家,街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家占卜屋或异术店铺,坐在门口的女巫形象各异,有年轻貌美妖艳十足的,也有白发苍苍满脸褶皱的,就各家异术店铺的生意来看,后者的店铺显然更受信赖。而这座岛之所以被称为回忆与幸福之岛,乃是号称可以“弥补遗憾”。

人生是由无数后悔和一丁点儿绝不后悔组成的,而这座岛能够满足其中一种遗憾——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,想说却再也说不出的话,这座岛能通过异术让你再见一次思念的人,将未尽的话语传递给对方。

萨博拐入一个街角,踏进一家异术店铺。

挂在门口的风铃随着他的推门进入发出清脆叮铃声,穿着帕斯特民族服饰的小女孩适时迎了上来,尚轻的年纪让她还不能很好掩饰自己的情绪,她对萨博与众不同的穿着多投注了几许好奇的打量,而后热情且业务熟练地说道:“欢迎来到灰婆婆的幸福小屋!您好,请问您是想召见亡者,还是给阴间传信,或是占卜近期运势呢?”

萨博回以温和而礼貌的微笑:“我想见灰婆婆。”

“见灰婆婆的话要提前半年预约哦。”女孩不假思索地说道,“客人请放心,我们的驻店女巫和其他占卜师也一样可靠,有专业的帕斯卡异术行业执照,请问您是想召见亡者,还是给阴间传信,或是占卜近期运势呢?”她又重复了一遍。

“事实上,我是受人所托带给她一件东西。”萨博蹲下身平视她,掏出一小片生命卡递给女孩,“可以帮我把东西交给灰婆婆吗?我想她看到之后会愿意让我插个队的。”萨博俏皮地歪一下脑袋。

没人能拒绝好声好气请求帮助的客人,更何况是还未彻底学会圆滑和心冷的小女孩,她眨了眨眼,接过这一角碎纸,朝楼上跑去。

在女孩为他传信的时间里,又进来了两位客人,他们各自被其他店员接待后上了楼。萨博后退几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等待,说不上是种什么心情。在第一次得知帕斯卡的灰婆婆时,萨博在震惊之余不可遏制地狂喜,接着是强自压抑后的五味杂陈,他既想要相信,又害怕相信,既想去期待,又不允许自己太过期待。诚然他在得知艾斯死讯的那刻起就没有任何去期待的可能了,但倘若有,他发现自己没法像嘴上说的那样清醒理智。

而在他终于按耐心情,走到离灰婆婆仅有几步之遥的距离时,他又开始陷入一种自我防御似的消极冷静中。让死人复活?召唤阴间亡者?这是何等无稽可笑的事情,对这样的传言怀抱期望者,大多只是陷入更加荒芜的失望深渊中。他早就接受了艾斯的死亡,但他不想一再由别人向他强调艾斯确然死亡的消息,那会让他甚至愤慨起来:我知道了,我知道艾斯早就死了,死在我没能恢复记忆去救他的顶上战争,死在他们的小弟弟路飞的面前,我知道艾斯死了,我比谁都清楚的知道,艾斯死了!

被个陌生人再告知一遍这则消息,不是他抛弃一切立场,任性奔赴这里的原因。

别太期待,他告诉自己,别太期待,普通的、平常的……只是问问,就问问,你早有答案,所以就,只是问问。

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时间是过得飞快的,仅隔了一晃神的空档,女孩咚咚跑下楼梯,萨博垂下在胸前交叠的手臂,依靠在墙上的身体重新放直,准备迎接意料之中的答复。

但对女孩来说,这答复却并非意料之中,她微喘着跑到萨博身前,这次投以了更加惊异的目光,她说:“灰婆婆想见您,请跟我来。”

萨博克制地点点头。

虽然对远方来客的好奇快将自己淹没,女孩仍是秉持了最后的服务操守,在带领萨博时保持了不询问细节的沉默。萨博上了楼发现,这家店铺有三层楼,二楼有数个独立的小房间作为咨询室,给普通客人咨询驻店女巫和占卜师使用,空间比想象中大上许多,萨博观察着二楼的同时,跟随女孩踏上去往三楼的楼梯。

整个三楼就像是个杂物间,各色占卜用具凌乱又遵循着奇妙规律随意陈列着,萨博一眼扫过去便看到了五六个样式各异的水晶球,和一大捆被束扎着堆放在角落的人偶大小的稻草人。女孩带着萨博穿过这所有,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,也是三楼唯一仅有的房间。门口摆放着一大缸彩沙,沙里零星点缀着几个洁白秀致的贝壳。

女孩轻轻敲响门扉:灰婆婆,我把客人带来了。

门里传来一声响动,女孩推开门,轻声对萨博说:请进。

他迈了进去。这同样是一间充满了帕斯特风情的房间,最先印入眼帘的是几座并排摆放、顶天立地的架子,上面摆满了数不尽的装着彩沙的透明玻璃瓶,蓝底色的墙上绘着多彩而抽象的花纹,没有窗户。在被架子包围的正中间,坐着头发花白,束扎两条长粗双马尾的灰婆婆。萨博走到她身前几步远的距离,灰婆婆停下了织毛衣的双手,戴上了用银链悬挂在胸前的老花镜。

“是维思让你来的。”灰婆婆观察着萨博,以老人特有的粗哑嗓音缓慢而确定地说,从口袋里掏出萨博让女孩交给她的生命卡。

萨博维持着礼貌的微笑,拿出一个装着彩沙的玻璃小瓶递给她,和屋子里陈列着的其他小瓶竟有如出一辙的样式。灰婆婆用橘皮般的双手接过,打开盖子,手指从瓶口穿过,在彩沙里慢慢吞吞掏弄几下,翻出一张被折成纸鹤的信笺。她慢而轻柔地将这只纸鹤拆解开,摘下眼镜阅读上面的文字。

一时无声。

“看来她不会再回来了。”灰婆婆凝视着信笺说道。

萨博点点头。

“她请求我帮助你。”灰婆婆接着说,“你有想见的亡者。”

萨博下意识地想反驳说不。

这是他惯用的回答,倘若有人问他是否思念,他会坦诚说是,却又一副不想深谈的样子敷衍而温和一笑,言称自己会继承艾斯的火之意志。他不吝于承认艾斯已死的事实,也表现得对自己的挂念十分坦荡的模样,但真的那么坦荡吗?

他不想把自己的卑劣告诉任何人,这是他自私的小秘密,不美丽但珍贵。

而在他习惯性的像往常那样粉饰太平时,他突然意识到:这不是他应当自欺欺人的场合。

如果他足够坦荡,如果他早已释然,如果吃了烧烧果实继承了艾斯的意志就代表艾斯还“活着”,那他不会……不会到这里来。

不会为了一点难堪的希望,到这里来。

于是他挖出自己血淋淋的伤疤,用压低的帽檐掩藏心灵的窗户,说:“我想和他‘交谈’……我不仅有话想对他说。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阳光下的尘埃漂浮在空气中,空茫而清晰毕现,“……我还想……听他说。”

对萨博来说,如此的心情,光是说出口便费了绝穷的勇气。但对灰婆婆来说,她见了太多这样失意的人,听过太多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,她同情并理解,却不再安慰每一个来此的人。

痛苦是无法被安慰的,它只能被消化。

灰婆婆放软了背脊,靠在摇椅上轻轻摇晃起来:“很抱歉,但我仍要告诉你,亡者是无法复活的。”

果然如此。

萨博呼出一口气,颤抖的心脏从喉咙口落回胸膛,砸得他头晕目眩,却如释重负。

“你路过二楼,想必看到了很多正在商谈中的人。”灰婆婆说,“帕斯特能让人和亡者对话,弥补遗憾……这是真的,只不过用的并非是传言中的异术。”

萨博在帽檐的阴影下注视着她。

“人人都会生病。生病了就要看医生,手脚断了要缝回去,流血了要止血,呕吐腹泻可能是吃坏了肚子,中毒了就要配解毒剂。”摇椅前后晃着,“而心生病了……要看心灵的医生。帕斯卡的异术师们,说白了就是一群心理医生。”

萨博:“……”

老人脸上的皱纹随着说话的动作蠕动着:“我们用‘沟通亡灵’的方式让人们说出想说而没能说出的话、以为自己的意志传达给了亡者,用这样的方式让心灵生病的人得到解脱。但——”灰婆婆的声音更加低缓,“即使如此,也只能帮助到很少一部分人。事实上,更多的人既无法被治愈,也不会来帕斯特。清醒的人病得更痛苦……向来如此。”

萨博尝试要笑,但很勉强。

“对于你这样清醒而傲慢地生着病,又能以孤注一掷的疯狂之心来到帕斯特,最重要的是,能找到我的人。”灰婆婆顿了顿。

而后她笑了,皱纹层叠舒展开,像绽开的菊花,又仿佛一张被抻平的皱纸:“是运气好的人。”

萨博的目光在她脸上迟钝地游移着,连自己屏住了呼吸都未察觉。整个人都因这句意味不明、又意蕴深长的话,而神志清醒地晕眩了。

“我是谈谈果实的能力者。”灰婆婆说,“和亡者谈话……是可能的。”

 

3/

 

丢斯早已忘了他原来的名字。

名字是一个代号,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意义。丢斯这个名字来得略微儿戏,为他起名的人只是玩笑般随口一说,却成为他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名字和身份一样,都是没要紧的东西。一个人可以是医生,也可以是海贼;生养者为父母,却和陌生人成了莫逆同伴。

白胡子和艾斯死后,他们这些残部向黑胡子复仇,遭遇惨败。曾经名震新世界的白胡子海贼团的船员,如海中游鱼般隐于人流,销声匿迹。对一艘海贼船来说,船长是精神支柱,是收容者,选择了船长便是交付了一生。

而失去了船长这件事……

丢斯是第一次当海贼,他正学习着处理这件事。

他为了追随艾斯而当海贼,也因为艾斯而登上白胡子的船。在已经失去了船长的现在,海上的记忆成为遥远虚影,蒙上了砂质的滤镜。丢斯辗转于各个岛屿为不同的人看病,精进医术。一年前他来到帕斯特,学习心灵疾病的治疗方法,这是个全新的课题,丢斯投入其中,直至今日都不敢说自己完全钻研透彻了。

他在海边搭了一座木屋,白日上镇里探访各个异术店铺,遇到需要医生的人也不吝救治,夜晚则回到小屋,听着海潮声研读搜集来的医书、做一些医学实验。

要说哪里不好,大概就是过于安静了。

海贼船上的生活是不可能安静的。艾斯和白胡子都喜欢开宴会,一艘方寸之地承载着天南海北性格各异的人,这其中必然会有些乐天派和活力素,热爱吵闹和玩笑,就算躲在船上最静谧无人的角落,也可听到人语笑闹。海边的小屋却只有浪潮声阵阵,夜晚总有狂风呼啸,汹涌的海潮在远处怒吼,安静得摧枯拉朽。

而无人探问的海边小屋,于今日,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大客人。

丢斯白日鲜少留家,这天却不巧,他受了风寒,只好打消欲要探访灰婆婆的幸福小屋的计划,在家修养。传言灰婆婆是整个帕斯特异术最精湛的巫女,丢斯多次想见她,却总被拦在店铺的一楼。他甚至连和驻店异术师们交流的资格都没有,接待他的女孩说他没有一张“行将疯狂”的脸。

行将疯狂的脸是什么样的?为了弄清这奇怪的要求,丢斯等在门口观察每一个进出店铺的客人,有人面色凄苦,有人面色平静,有人甚至带着微微笑意,但没有一个让丢斯觉得他们“行将疯狂”了。

思绪远游了一刹,丢斯回过神,将冒着热气的茶放在萨博面前,坐在对面打量这位不速之客。

丢斯问:“所以……革命军的参谋总长,为何找我。”

萨博捧着茶暖手,脸上悬挂笑容:“别误会,我并无敌意,只是想来拜访一下。”

“这种事我当然知道,否则还会给你泡茶吗。”丢斯嗤了一声,靠在座椅上问道,“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帕斯特的,我的行踪已经败露彻底了?”

“不,你藏的很好。帕斯特每日都要吞吐大量的人流,又不是世界政府加盟国,海军无权在本岛驻扎。你的身份则能很好地融入当地……这是再适合不过的藏身之处了。”萨博看着自己交叠的手指,“或许你还记得,自己一年前救过一个女孩么。她的名字叫维思,现在是革命军一员。”

丢斯记得她。

“原来如此。”丢斯提起唇角,看着窗外风平浪静的海面短暂陷入了回忆中,恍惚之后,他将目光重新放到萨博身上,问,“那么,你的目的是?受伤了要找医生?我的医术还不至于好到得劳烦您特地跑一趟吧,革命军里可有不少医术精湛的医生。我猜不是为了公事。”

“我想……”萨博说,顿住。

扑簌簌,清新的海风扬撒飞进屋子里,纱质的窗帘柔软飘扬,跳起一支轻慢的舞蹈。

“我想听你。”萨博平静地说,“谈谈艾斯。”

艾斯。

丢斯的表情变得古怪,像在抗拒,又像在无法抑制地怀念。波特卡斯·D·艾斯,这是一个他永生难忘的名字。是他的船长,是赐予他丢斯之名的人,是和他在孤岛相遇并共同飞跃死亡的同伴,是带他加入了白胡子海贼团的人。

丢斯不想谈艾斯。他站起来,掩唇咳嗽两声,走到床边坐下,态度愈发冷淡:“我不想谈他,你可以走了。”

萨博默了一会儿:“我和路飞都是艾斯的结义兄弟,所以我……”

“这种事我当然知道!”丢斯皱着眉斥断萨博,“报纸上报道过,所以呢,结义兄弟就有资格跑到别人面前,让人揭开伤疤给你看么。”丢斯说,“再说,我只听过艾斯提起弟弟路飞,萨博这个人……我从来没听艾斯说过。”

“他以为我死了。”萨博说,“我十一岁先出海,被天龙人打落海底,他们都以为我死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丢斯烦躁地换了个坐姿,不明白这场无意义的对话为何仍在进行,“我说了,新闻上报道过。但我对你们兄弟间的事情没兴趣,草帽小子当不当海贼王,革命军又把世界搅浑成了什么模样,我全都不关心。”丢斯冰冷地讥笑道,“我不过是个丧家之犬罢了。”

萨博垂眼,低声道:“丧家之犬。原来如此,艾斯,是你的归处啊……”他呵呵笑了几声,像是高兴,又像是不太高兴。

“都说了别跟我提艾斯!”丢斯猛地站起,风寒让他神色憔悴,萨博的话却令他怒火中烧,两相结合下,他的双眼闪亮咄咄逼人,面上却烧着炽热的红晕,嘴唇干裂得皲起死皮。堵塞不畅的呼吸令他神昏志沉,像有人在他脑中漫长而尖锐地鸣笛,持续的高音让他什么都听不见了,世界在旋转。

“别分析我!别提艾斯!艾斯……艾斯早就死了!”丢斯吼道。

而后他脱力地跌坐在床上,用颤抖的手支扶脑袋:“够了。如果你只是想再来提醒我这一事实的话,你可以走了。”

他的痛苦让萨博尝到一种自私的快意。

这个人很了解艾斯,萨博想,我缺失的那个艾斯,这个人全部都知道。他在艾斯的冒险里占据一席之地,他上了艾斯的黑桃A号,他和艾斯一起战斗,他去救艾斯,他跟着艾斯加入白胡子海贼团……我没有的艾斯,他全部都有。

参谋总长是个温和而有计划的任性混蛋,必要时也足够冷酷无情,但那些冷硬的逼迫总是向着卑劣的敌人,可,这一事实却在此刻翻覆了。

萨博站起来,步步逼近那个病中虚弱的男人,心头像有火在烧,不是艾斯和烧烧果实的火焰,是他的火焰——是萨博的火焰在烧灼他的心。

这个生着病的可怜人愈是抗拒谈及艾斯,萨博愈想掏出他存放着艾斯记忆的那点灵魂,带走、拿走、抢走,怎样都好。他只知道丢斯拥有自己不能有的那部分艾斯……他要把它挖出来,他要拼出完整的艾斯。

他走到丢斯面前,伸手握住丢斯的肩膀,指节用力紧扣,如龙的爪子钳着绝不能让的珍贵财宝,萨博面无表情却又在笑——没错,面无表情,却在笑。他看着丢斯,蔚蓝的眼睛黑如一场风雨即来的海啸,礼貌地、轻柔地说:“拜托你……拜托你,跟我谈谈艾斯吧。”

“你们经历了什么样的冒险,艾斯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,你眼中的艾斯是怎样的存在。”萨博说,一种奇异的红染上他的眼尾,“拜托你,拜托你告诉我。跟我谈谈艾斯吧……跟我谈谈他吧。”

丢斯捏着他的手腕想拂开他,但他不是武斗派,这点微弱的抵抗在萨博的力量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。丢斯剧烈地咳喘起来,萨博蹙着眉,有点犹豫,最终却仍归于冷硬无情,他抓着丢斯不放,只是一再重复着那两个词:拜托,拜托,和我谈谈艾斯吧。

他该不会是……疯了吧?

丢斯心中升起这个荒谬的念头。

他咬牙和萨博相互瞪视,体温一时冷一时热,最后糅为一种晕眩的混沌。他阖上眼,晕了过去。

 

4/

 

丢斯醒来时,天色已经转暗。

他看到萨博撑着窗棂,背对自己安静观赏着日落的景象。丢斯从没被他身影挡住的窗户的空隙处透望,橘黄的太阳蛋已在海平面上隐了一半身影,夕阳的红光遍洒大地,海面被照得黄灿橘红,水面波光粼粼,近岸的海浪渐次翻涌,美得如梦似幻。

尽管是一年来每天都能看到的海景,丢斯仍然深深沉醉了。他盯着那个缓慢下沉的日轮出神,连萨博离开了窗前都没察觉。

“很抱歉,我刚才有些激动了。”萨博说,他不知何时将椅子搬到了丢斯床尾,此刻正坐在那里,衣冠楚楚,神情自然,一点没有疯了的样子。

丢斯撑坐起身,看着他。

萨博递给他一杯水,笑得温和:“你好一些了吗,能一起谈谈艾斯了吗?”

丢斯倾斜的水杯一顿,嘴唇抵在杯沿,斜瞥一眼萨博。

饮完,他将水杯搁置一旁,靠在床头,一种精疲力竭的颓唐令他陷入莫可名状的空虚。他看了眼微笑的萨博,又看了眼快要消隐在地平线上的夕阳,最后,他和萨博的双眼对视了。

“我是艾斯的船员。”丢斯说,“我曾经流落到一个无人荒岛,并在那个岛上遇见艾斯。我冲动地向他言说自己的痛苦,却对艾斯的痛苦一无所知。知道他是海贼王的遗腹子后,还想……”他眸光涣散,与其说是在诉说,不如说是自顾自地呢喃自语起来,“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。”

他说起了自己参与其中的、艾斯的冒险故事。在荒岛上饥肠辘辘走投无路的两人,因为艾斯主动分食果子的慷慨而产生了羁绊。那个果子即是被海浪冲刷到岛上的烧烧果实,艾斯先吃了第一口,所以获得了元素化火焰的能力。

“日后我常在想。”丢斯说,“也许不是人们寻找恶魔果实,吃下,然后获得恶魔之力;而是恶魔果实有着想被谁吃下的意志,流浪到那人面前,引诱他吃下。我不关心烧烧果实在艾斯之前和之后属于谁,在我心里,烧烧果实就是艾斯……这是最适合艾斯的果实,也是只有艾斯才能资格吃的果实。”

以两人为始,他们组建了黑桃海贼团,遇见了许多个性古怪又志同道合的伙伴。说是志同道合,其实他们共同的志也只是艾斯而已。出于各种原因被世界所抛弃的人,艾斯承认了他们,并给与他们归宿。爱好收集骷髅和海贼周边的情报家,想当老师传道世界的狙击手,喜欢呆在艾斯身边的凶暴猞猁……他们以艾斯为中心聚集在一起。

“他是最好的船长。”丢斯说,“虽然经常自说自话地乱跑,不带钱包吃霸王餐,惹来各种祸事,边吃边睡觉,在奇怪的地方讲礼貌,让人有火都没处发……但他总是站在最前方,他没有一次退缩或倒下,他像太阳一样。”丢斯目光迷离地看着窗外只剩一弯圆弧的太阳轮廓,“对,艾斯是太阳……我们都仰赖他发出的光和热,认他为此生的归宿,却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心中,成为他的归宿。因为太阳太热了……太热了。只有我,最先认识他的我,比别人稍微多了解他一些。但还是不够……我无法理解太阳的痛苦。”

萨博渐渐便不再笑了,他专注地听着丢斯的每一个字,像是能用这种方法切身投入到艾斯曾经的冒险中。直到此刻,他的神情才微妙变化了一瞬:“……哥尔·D·罗杰。”艾斯的痛苦之源。

艾斯用他短暂的一生思考着一个问题: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吗?

身为被世人厌弃的大罪犯的儿子,被母亲怀胎二十个月生下来的我,是怪物吗?活下去这件事,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?既然世人厌弃我,那我如何能与他人相交;而毫无牵绊地活在世上的怪物,除了浪费世界资源,又有什么存活的意义;我该自杀吗,可母亲怀胎生我之恩又该如何报答。

“我已经,不想再看到草帽小子的新闻了。”丢斯说,“他说自己要成为海贼王的那副样子,叫我没法不想起艾斯。我是很清楚的,艾斯他……艾斯对海贼王一点兴趣都没有。大概连出海都只是为了遵守和兄弟的约定吧。”他笑了,“他想让自己的名字传扬海野,变成可以搅动世界的人物。这样一说,他不是完全成功了嘛,以死亡为代价。”

如果还来得及。萨博想,如果我曾来得及,在顶上战争救下艾斯,我可以邀请艾斯参加革命军。艾斯想要搅动世界,想要收获超越罗杰的无上名望,他要和整个世界为敌……他该是我的革命军同伴。路飞成为海贼王,而我们能一起执行任务,破坏天龙人的政权,帮扶渴望反抗强权的弱者;我们能一起颠覆这扭曲的世界,去向自由的未来。

这太好了,太好了。这该多么的好。

萨博捏紧指尖克制自己颤抖的欲望。

“进入新世界后,艾斯将目标定为白胡子。”丢斯接着说,“我大概能理解一些他的心情,白胡子是曾和罗杰分庭抗衡的大人物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打败白胡子,对艾斯而言,也就意味着打败了罗杰。当然,这毕竟是个草率的决定,他将四皇看得太轻又太重了,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。”丢斯垂下头,“……又发生了一些事情,那一天,艾斯召集了所有在白胡子船上的原黑桃海贼团的船员们……”

黑桃海贼团在船长的宣告下解散了。

没人提出异议,不如说他们早有预感。作为艾斯的同伴,他们目睹了艾斯一次又一次暗杀白胡子失败,而后再暗杀,再失败……的过程,如此重复了有上百次。丢斯则在更早之前便有种预感,或许艾斯想找的归宿就在这里。

艾斯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成为海贼,不如说当海贼只是他获得名望的手段罢了。他在许多个地方都不像个海贼,也对海贼的生态并不关心,丢斯觉得他甚至在很多时候持着一种与己无关的冷漠态度。艾斯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,漫不经心又竭尽全力地活在海上,并在旅途中用独特的太阳般的魅力吸引了一群不被世界所认可的人,成为这些人的归宿。但在白胡子的船上,艾斯第一次知道了四皇之所以为四皇的原因。

这世界上有被世界政府保护着的国家,有被革命军鼓舞着的国家,当然也存在着向大海贼寻求庇护的国家。在这些国家,海军来往自由,革命军蠢蠢欲动,却不会贸然妄图将它们从四皇的统治下“解救”出来。海上皇帝们各据一方领地,国家上供钱财和人才后,四皇把名字借给它们。这是大海贼的生态,也是而今世界的一种生存之道。白胡子正是一个老派又传统的,海贼中的大海贼。

严格来说,红发才是罗杰的直系,他本该成为“老派”海贼的代表。但他的强横是种随心所欲的浪荡,红发没有固定的基地,核心船员乘着主船在海上漂泊不定。大妈则像是海上的黑手党,以血缘为纽带盘踞一方,建立庞大的万国乐园。凯多,一个实力强横的狂徒,收了一群实力强横的小弟,以武力为通行证。

“白胡子海贼团。”丢斯说,“则以仁义为准绳,勾连每一个船员。每个人都叫白胡子为老爹,老爹将大家认作儿女。违背了海贼仁义之道的人,白胡子绝不会坐视不管,这就是白胡子和他的孩子们所拥有羁绊。”

“背负了白胡子之名的艾斯找到了归宿。”

被爱着的艾斯,为归宿而死的艾斯,他的一生是圆满的。

天色早已暗透,遥远的镇上仍有灯火闪烁,远离人烟的海边小屋则在空茫的黑暗和彻响的浪潮声中静静矗立。萨博起身,用燃烧的食指为桌上的蜡烛点亮光明。丢斯拥着被子,向沉默的倾听者说完了艾斯的故事。

萨博撑着桌子盯视那簇摇曳的烛火,脸上的伤疤被舞动扭曲的烛光照出无数个怪异而丑陋的形态,他像是在出神,又像是在深沉地思索着。

“帕斯特……”长久的沉默让他的嗓音变得喑哑,萨博轻咳两声后接着说,“帕斯特的异术师们其实是一群心理医生。”

丢斯说:“我知道。”

“所谓补足遗憾,不过是用巧妙的谈话方法和心理暗示让人们说出积沉已久的话语,使他们以为自己想说的话切实让亡者听到了。我觉得他们就是一群狡猾的骗子,虽然是一群助人疗伤的骗子。”
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

“丢斯,我来背负你的悔恨和遗憾吧。”萨博说。

丢斯错愕地看着他。

革命军的参谋总长侧过脸朝他微笑:“你已经把有关艾斯的回忆都告诉我了,你解脱了。你无需悔恨,在你心中,艾斯之死虽然痛苦而深刻,却不是一件抱憾终身的恨事。你做了能做的一切,不是么?所以,解脱吧,丢斯。你有梦想吗?去追寻新的梦想吧,别再沉浸于过去的回忆中了。”

这是……什么意思?

“你有梦想吗。”萨博又问了一遍。

“……一开始。”他的气势逼人,丢斯不自觉就回答了他,“刚遇到艾斯的时候,我说想当个冒险小说家,游历世界,编写见闻……后来发现。”他说,“虽然憎恨身为医生的父亲,但果然我还是想当个好医生。”

萨博哈哈笑道,“那还真巧。我也在小时候跟艾斯说过,要游历世界编写冒险见闻。那么,就由我来遵照约定,写下见闻录。至于丢斯你呢。”萨博语气平稳地说,“就成为一个好医生吧。”

“喂。”丢斯皱起眉,“怎么好像被强行安排了梦想一样,凭什么你说我的梦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啊!”

“可,这都是丢斯你自己说的啊,要当一个好医生。”

“我明明!”不全是这个意思!

萨博看着丢斯:“我跟艾斯说过的。在还小的时候,在你们相遇之前,我就跟艾斯说过这样的梦想。”

丢斯顿住。

“我会写的。”萨博说,“我来写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随便你。”丢斯说,“我才不管你写不写。”

 

5/

 

勇气是需要锻炼的。

当你怕高,你该站在绝高的山巅俯瞰,你被吓得半死,发誓再也不登高;你治好恐高,从此高山是你脚下的沙丘。当你怕一个人,一头怪兽,你该停下逃跑的步伐,转身,抄起武器,别说话,别犹豫,冲上去,咆哮,怒吼,砍,刺,劈,你杀了他,你获得勇气;你杀不死他,你倒在血泊里。

绝境中的勇气只有一次锻炼的机会,你无法循序渐进地增加恐惧的等级,你转身了,你赢了,你输了。但于转身之前,你在逃亡,这是让你缓冲勇气的时间,你须得奔跑、奔跑、竭尽全力、疲喘如狗,做尽徒劳的逃避和自我欺骗,才能在无处可逃时,转身,怒吼,迎面奔杀去。

萨博已经很久没有面临这样的绝境。

来到帕斯特的第五天,他坐在陡峭嶙峋的海岸边——浪花暴烈地拍打着脚下的岩石,刷啦,哗,扑啪,哄——发现鼓起勇气一事,竟困难至此。

在稍远一些的平坦沙滩上,燃烧的篝火摇曳扭动如鬼影,今夜的海是狰狞的,海风呼啸,将萨博的衣角鼓吹得烈烈翻飞,帽子得用手压着才不会被吹跑,但这样的狂风在吹拂近那堆篝火时,又因为跋涉了过远的距离而疲累地仁慈起来,火势被吹得忽强忽弱,却始终未被熄灭。又或许是,火堆前放着一架等身的巨大穿衣镜,它笔挺地站立着,挡住了风,护住了火。

如果以数字计量萨博有关于艾斯的回忆,其实贫瘠的可怜。

五岁相识,十一岁分离,六年的时间在数十年的生命长河中微不足道。

而这六年全都在懵懂无知中度过。那时他们都挣扎于“自我”和“生存”的课题,虽然在努力探索着,也为一个不确切又美好的梦想行动着,却对一个不明正体的庞然大物无所知也无能为力。萨博身为贵族,却对自己的出生和贵族的处境厌恶不已;艾斯在父亲的阴影下挣扎求索,日日受着心灵的拷打。这样的他们相遇了,并为了一个杳渺而不确切的自由未来积攒财富,努力变强。

萨博本人关于艾斯的记忆,全都是那个年少时的男孩。后来他忘了,再后来艾斯死了,而死去的艾斯不完全是他所熟悉的男孩了。他产生好奇,更有一种愧悔的弥补心态,开始疯狂收集别人口中的“火拳艾斯”,报纸、新闻、和艾斯打过交道的路人、自己“死后”和艾斯相依为命的路飞……他从别人口中拼凑出另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艾斯。

他发现自己拼凑得越多,便越是痛苦。在每一个思索着艾斯而难眠或惊醒的夜晚,他在一次又一次循环的茫然和心悸中发现:死的不仅是个结义兄弟那么简单。

 

假期快结束了,萨博想,而他还没有见到艾斯。

这全是他自己的问题。他发现自己在害怕,他不敢面对艾斯。

奇怪极了。如果艾斯还活着,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飞奔一切阻碍,哪怕要横穿世界,也得去到艾斯身边见他一面。他确实是这样的,得到帕斯特和丢斯的消息后,近乎失智的喜悦和渴切促使他来到恶魔之岛。但自从见到灰婆婆,从他意识到自己真能和……和死去的艾斯谈话时,他又开始不安和犹疑了。

这样做是对的吗?逝者已矣,他不祈祷艾斯的安息,却反要强行将人拉回阳间,只为满足自我的私欲。见了面要说什么呢,就算见了,逝去的终究逝去了,艾斯不会复活,而他只能对着镜子上的冰冷幻影自我安慰。更甚至……

艾斯,认得他吗。

他认得出长大后的萨博吗。

他回到篝火旁,等身的落地镜前只有自己的影子。萨博从怀里掏出艾斯的通缉令,坐在火堆旁的树墩上,凝视着通缉令上艾斯的肖像。他早已看过无数遍了,每一个思绪混乱的独处时刻,他将艾斯的通缉令拿出来。这样的看已不能说是看,他在用眼睛雕刻。

画像、能力者与祈愿者的血、月与潮汐之力、投射幻影的镜子,召唤亡灵与之谈话。

最后一天了,萨博想,最后一天了。

就算是幻影也好,只有我见过的艾斯的幻影,也……

想见他,害怕见他,想见他,害怕见他……想见他。

想见他。

我来告诉他,我做自我介绍,我是萨博。

他深深吸了口气,捏紧手中的通缉令,褶皱随着骤然加重的力道蔓延到艾斯的“脸上”,将他桀骜的表情蹂躏得扭曲而滑稽。萨博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,将灰婆婆的血倒在艾斯的通缉令上,黄暖的火光将红血照得暗沉如墨,如爬虫般侵蚀了艾斯不羁的笑脸。萨博接着拔出匕首,在掌心割下一刀,捏紧拳头,挤出自己的血,一道涂了上去。

肖像被鲜血覆盖,萨博将染成红色的通缉令丢到火堆里,而后没出息地躲到镜面直射不到的位置,紧张观望着。

在漫长而短暂的五分钟内,海浪汹涌的翻腾声,篝火微弱的噼啪声,狼啸般吟唔的海风吹拂声,吵闹得万籁俱寂。

而一切如昨。

什么都没发生。

萨博忍不住笑出了声,他歪斜地走回树墩旁坐下,捂着肚子,笑得气喘吁吁。他心想:果然是假的,太好了,哈哈哈哈,果然是见不到艾斯的,哈哈哈,太好了,太好了,我这笨蛋,竟然真的差点相信了,哈哈。

见不到艾斯,太好了。

“噼啪。”

倏忽,火焰扭曲地跳跃了一下,萨博的笑僵在脸上。

一声漫长的啰音钉入脑海,这微弱的“哔————”的声响,冲淡了大地间其他任何的声音。海浪声远了,噼啪声虚了,风声缓了。在寂静的耳鸣中,双眼变得更加敏锐。月与星辰之下,火焰噌地蹿高数倍,颜色热烈得如疯如活。张牙舞爪的火影挡住了对面的镜子,热气汹涌着扑到萨博的脸上,但他不为所动,他呆滞了。

火势沸腾了片刻,慢慢缩回原样,如泄气的气球般。

火焰之后,镜子之上,艾斯站在里面,睁开双眼。

萨博的帽子被吹飞了。

 

6/

 

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。

大而分明的五官,眉头皱在一起时有股不耐烦似的凶狠桀骜,不整齐也不凌乱的黑发,存在感嚣张的雀斑——是一张不精致却鲜明的、野生的、倔强且温和的、凶狠而孩子气的脸。和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,看到他的第一眼,萨博就知道这是艾斯,不可能是第二个人。原来长大后的艾斯是这样的,他只能长成这样,除了艾斯,这不会是其他任何人。

萨博怔忪着。

镜子里的艾斯皱起眉头打量着面色僵硬的萨博。

他认不出我,萨博心想。

这很正常,在艾斯的印象中,萨博十一岁就死了。路飞见到自己时,也完全意识不到面前的人是长大的萨博。艾斯和路飞,他们在有些事上的大条和粗神经异曲同工。艾斯认不出我,艾斯,果然没认出我。

正当萨博这般思索时,艾斯的神情渐渐变了,一种散漫而困惑的恍惚在他脸上铺展开。萨博看着艾斯,连自己迈动了双腿都未意识到,他走到艾斯身前,张张嘴,又闭上,再张开,说点什么,快说,快说!

他的声音被海风吹得破破烂烂:

“我是……”

他就站在镜子前了。萨博万分庆幸自己准备的是等身镜,而不是什么半身镜或拿在手上的镜子,只有这个大小的镜子,他才能清晰地看到艾斯的全身:他应该比我矮一些,不多,就一些……一些些。

艾斯双手叉腰,弯下身,这个动作让他的脸凑得更近了,一种视觉效果上的近,虽然,实际上,两人的距离只由萨博决定。

萨博愿意满足艾斯的所有要求,所以他又走近了几步,这下他们只有半步远的距离了。

艾斯歪着脑袋,萨博伸出手,又乍然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——他摘下手套,胡乱在脸上搓揉几下,而后再一次,伸出手。

碰到了。

竟然是……暖的。

人的体温,艾斯的体温。

艾斯跟着他,一同抬起了手,他以手掌抵着萨博碰到镜面的手指,问:“萨博,你怎么哭了。”

这句话让萨博下意识去触自己的脸,果然摸到了湿冷的水渍,而当他反应过来艾斯说了什么之后,眼泪便如夏岛的雨季般,更加失控而疯狂地倾泻着流下。他须得咬紧下唇克制自己,才能不像个小鬼似的失态嚎哭出来。

艾斯的眉毛约略扬了扬,有种无奈而温和的没辙,他拍拍镜子,又叫了声:喂,萨博。

“混蛋啊……”萨博擦着眼泪说,“艾斯,你真是个混蛋。”

艾斯皱起脸:“哪有一上来就骂人的。”

“竟然一下就认出了我。”萨博说,“明明路飞都没能……艾斯,你这混蛋……”他泪流满面地、快活地笑了,“艾斯。”

艾斯左右四望着镜子外的世界,边问道:“萨博,你怎么长大了。”

萨博眨着泪湿的眼睛看他,还没来得及解释,就听艾斯接着说:“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,果然什么都没有。”视线下移,看到了那堆燃烧的篝火,“不,好像还是有点什么的。”

“好久不见。”艾斯张开双臂,咧着巨大的笑容要上前,似要给与一个拥抱。

镜子里的艾斯走了几步,却半点没能缩小彼此的距离,他困惑地蹙起眉,严肃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有点凶,他望着萨博,像是在说:喂,你也动一动啊,我好像过不去。

为什么过不去?

萨博终于忍无可忍地嚎啕大哭起来,哭声撕心裂肺,在黑暗中炸裂如鬼哭一般。他颤抖地抓住了镜框,像要把自己塞到镜子里那个世界般,拥抱这个存储了艾斯体温的冰冷道具。这样的萨博超出想象了,艾斯迟钝地意识到状况不对:并不是他死了,而后见到了同样死去的萨博;而是——

“你还活着……!”艾斯叫道,“你活着!萨博!”

萨博额头抵在艾斯的肩膀上,一句话都说不出了。

万幸的是,无人嘲笑他的狼狈,在意识到“萨博之所以是大人模样并非是自己的想象,而是他真的活到了这么大”之后,艾斯也哭了,他一边哭一边抹眼泪,五官全都挤在了一起,整张脸皱巴巴的,眉毛撇成八字,嘴唇被咬出了齿印,哭得像个不在乎面子的小男孩,他愕然地看着萨博,扒着镜面努力想凑得更近,却只是徒劳,他哽咽着说:萨博,萨博……你还活着!

他惊喜而不敢置信地重复道:你还活着!

“你竟然还活着。”艾斯又想哭又想笑,矛盾极了,模样狼狈得不下于萨博,“路飞……路飞知道吗!路飞知道你还活着吗!”

萨博胡乱点头。

“这样啊。”眼泪仍从艾斯的眼中溢出,但他的眉目如开苞的花朵般舒展了,“太好了,哈哈,太好了,萨博还活着!但我已经……”他怔住,狂喜消逝得如此之快,如骤然破碎的梦境,“我好像……我已经死了。”

“艾斯!艾斯!”萨博和他鼻尖抵着鼻尖,湿润的眼睛里酝酿着能将人席卷的情绪风暴,冷静的革命军参谋总长被情绪怪物附身了,他一点也不冷静了,他完全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,他面前只有艾斯,他脑子里现在只有艾斯,艾斯、艾斯、艾斯,艾斯!是有体温的、会说话的、长大后的艾斯!

“我掉到海里被救了。”萨博颠三倒四地把话一股脑倒了出来,“但我失忆了,我全部都忘记了,我忘记了你和路飞,我忘记了戈尔波山和废物终点站,我忘记了……对不起,对不起,艾斯。”

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,涕泗横流地对艾斯说:

“忘记了你们……对不起!”

“没能去顶上战争救你……对不起!”

“让你死了……对不起!”

“没能一起出海……对不起!”

“什么都没做成……对不起!”

“自私地把你叫醒……对不起!”

“还没把世界变得能让艾斯也获得自由……对不起!”

“对不起!艾斯!”他哭道,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!”

 

萨博是三人中最懂礼貌的那个。

虽然艾斯知道萨博对着讨厌的人也可以气死人不偿命,但通常来说,萨博说话总是温和而顾及他人感受的。见了面会说你好,用了别人的东西得说谢谢,做了错事要说对不起。

这种礼貌像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,他对别人有多礼貌,对自己人就有多不客气。他会在睡觉时把脚架在艾斯和路飞身上,争抢食物时同他们大打出手,而当艾斯收集的珠宝份额比他更多时,他会忍不住去在意,比试中接连输给艾斯的话,他会不甘。

但他从来没有哭得这样脆弱而癫狂地,说过这么多句对不起。

萨博在说对不起,但他不是为了获得谁的原谅,仿佛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被原谅,他一句接一句地说对不起,不在乎也不想听艾斯的回答,他自顾自地说,好像只要一再重复着说这个词,就能传达出心里的所有感情。

“但我真的……”萨博用手指在镜子上描摹艾斯的轮廓,“太想见你了。”

他踉跄着后退一步,跪在地上,捂住了脸:“我想见你,想听你说话,想让你知道……我还活着。”

在这样强烈的、火山爆发般的情绪岩浆中,艾斯的哭嚎被压制住了。

他看着跪在面前的萨博,看着他在世上屈指可数的家人之一,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萨博宣泄出来的情感。

他甚至感到了羞愧。在意识到萨博仍然活着时只感到了喜悦的自己,低估了萨博的悲伤的自己,艾斯为这样的自己,感到了羞愧。

艾斯蹲了下来,看着萨博,发现语言是如此贫瘠,自己能做的又是何其有限。他很想拍拍萨博的肩膀,或是给看似要崩溃的兄弟一个拥抱,但作为一个被召回阳间的死人的幻影,他什么都做不了。

他只能旁观。

艾斯努力提起笑容,想要转移萨博的注意力:“话说,你脸上的伤,是被天龙人袭击时留下的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刚才站着的时候量了一下,你好像比我高了那么一点点。”艾斯夸张地哼了一声,“可恶,输给你了!十一岁之前都是我最高的!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多赢了我一项,不开心吗?”艾斯用手指戳着镜面,指尖所对的正是萨博的额头,“你出海前还多输我一局,现在可就是彻底的平局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路飞那家伙……”艾斯说,“该是也长大了不少吧?”

“……”

萨博只是缄默地流着泪。

艾斯看着这样的萨博,无力地低下头。他嘴唇翕动,发现到了最后,自己能说出的话,竟也只有那句:“对不起。”

这个词像是打开了新的阀门,艾斯干脆盘膝坐在了地上,手肘支着大腿上,视线飘移开,迷茫地注视着于黑暗中虚无燃烧的篝火,声音在浪潮声、火焰噼啪声、风声,和萨博的哭声中,虚弱而缓慢的荡涤开:“不知道你还活着,没能去找你,对不起。太早死去了,对不起。没法安慰你,对不起。看着你痛苦却……”他顿了顿,自嘲地哂笑一声,“却有点高兴……对不起。”

他们隔着几厘米宽的镜面鸿沟、在阴和阳的距离间、在奇迹诞生的时刻、在无有未来的此时,无言而吵闹地相对而坐,品尝着狂喜和悔恨,交换着光明与黑暗。

艾斯叹了口气:“我说,你的身体里装着大海吗。”

萨博用袖口胡乱地抹干净眼泪,也坐了下来。

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彼此的狼狈相,扑哧,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。

“你看。”萨博说,声音还带点哭泣后的沙哑,“这是我二十二岁的样子。”

艾斯摸着下巴点点头:“变化挺大的。”又笑,“但好像也没什么变化。”

“我加入了革命军,救了我的人是龙,他是路飞的……”萨博开始说起了他们分离后的自己的遭遇。

这是一段漫长而短暂的,没有艾斯和路飞参与的人生。艾斯听得很认真,表情随着萨博的叙述而生动地变化着,时而眉飞色舞哈哈大笑,时而皱着脸不太高兴,时而又扬高眉毛神气活现地骄傲自豪……萨博无比专注地看着艾斯,放松而愉悦地,克制而痴然地,想要把这个只属于自己的、全凭自己的努力见到的艾斯,整个儿打包到眼睛里带走藏起来。

将分离的几年全都说完后,萨博闭上嘴,看到海上的远天现出了熹微的光明,浪涛声不知何时变得轻缓而优雅了。

他沉默着、凝视着艾斯。

艾斯快乐咧开的笑在这样的注视下慢慢收束了,他偏过头,回望萨博。

“还有一件事……”萨博说,“我无论如何,都一定想告诉你。”

艾斯困惑地撇了撇嘴。

萨博垂下眼,睫毛的阴影在眼底柔顺地铺开:“我爱你。”

艾斯呆了。

“黑桃海贼团,白胡子海贼团,你的同伴们,你遇见的人们,你有意或无意地给与过太阳般的光热的人们,路飞。”萨博牢牢盯视艾斯的灰眼睛,“现在你知道了……还有我。”

“我爱你,艾斯。我想让你知道这个。”萨博说,“从五岁开始,到现在,并以我的余生,我是你无须努力便得到的爱,我在无数个梦里幻想你还活着,我需要你,我敬佩你,我愿永远张开双臂拥抱你,我想被你交付后背。我在你身上得到了许多许多,却没能回报你更多。我日日夜夜揣摩着你的心情,渴望和你离得更近,可越是这样,便越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深深懊悔……我在此,以我的爱对你起誓:余生的全部,我再也不会品尝第二次、没能去救你的、这般的后悔。”

太阳开始在海平线上冒头,萨博笑着,眼中却无泪也似欲哭:“我吃了你的烧烧果实,我将继承你的意志,用你的火焰,焚烧这个荒诞无稽的、将你害死的世界;我会代替你,看着路飞实现他的梦想;我要把世界变成自由的,同时,也和你一起……去向自由。”

天亮了。

帕斯特的城镇被缓慢爬升的太阳叫醒,大海尽情展现着柔情的美丽,风住了,柴火将烧尽了。

艾斯身体的轮廓在镜子里肉眼可见的模糊起来,到了分别的时刻了。在十一岁的出航和十七岁的出航之后,二十岁和二十二岁,又一次的,天高海阔,各走各路,他们将分别了。

这一次的别离,将有萨博的余生那样漫长。

而下一次的重逢,将与萨博的死亡同行。

萨博最后问:“艾斯,你呢……二十二岁的我……你是否……”

艾斯笑了,笑得露出牙、眯起眼,笑得开朗而快活,笑得像睡了个好觉、吃了顿饱饭,像挣脱了枷锁,像获得了自由。

他消失了。

萨博呢喃着说完了未尽的话:“……爱上了……呢。”

太阳跃出海面,火焰熄灭了。

被留下的人怔忪地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。

他提了提唇角,镜子里的人跟着笑了。

非常丑。

 

7/

 

乞丐自古无死,有产者才有一死。

失忆的萨博一无所有,他无惧于任何死亡;而在找回过去的现在,他成了一个摇摆不定的、可以被杀死的有产者。他的珍贵的私有财产:他在帕斯特的、和艾斯独处的一晚。

将记忆的纸条装入盛满彩沙的玻璃瓶中,离开帕斯特前,萨博最后一次拜访了灰婆婆。他不是一张“行将疯狂”的脸,不麻木也不悲戚,看起来甚至是神采奕奕的。

灰婆婆接过他的记忆瓶子,将之放在了柜子上的,和其他瓶子们一起。萨博在她身后,朝她深深鞠躬,说:谢谢。

老人放完瓶子,回过头对他和蔼地笑了一下。

她什么都没问。

萨博同灰婆婆告别后便离开了帕斯特。他登上客船,在甲板上眺望大海。人民,革命军,海贼,世界政府,这些模糊而具体的抽象物,构成了这个无序又乱序的世界。当世界病入沉疴,革命是生猛的良药;而心灵经受苦难时,却难有药医。

他突然明白了每个踏入灰婆婆店里的人所悬挂的表情:行将疯狂,却永远不会疯狂。只有清醒地知道自己心上有伤,且永不痊愈的人,才会从灰婆婆那里,求一次亡者共话。

或许对患有心之沉疴的人来说,重要的不是怎样治好病,而是怎样带着病痛生活。

萨博回到了革命军的驻地,他先找到龙报告了自己的回归,接着在去往议事厅的路上碰见了克尔拉。同样有着心之沉疴的同伴看到他的归来非常高兴,克尔拉笑着,调侃他的革命假期,萨博便也回以笑容。

什么都没变,却又什么都变了。

他们一同踏入议事厅,革命的同伴们早已就位,萨博站在主位上,环视大家,而后坐下,那瞬间他想到艾斯,想到帕斯特,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。

萨博正了正神色,阐述起又一个新的行动计划。

 

 

**

 

可能是多此一举的解码,帕斯特=past。

丢斯的回忆大多参考了艾斯官方小说的设定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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