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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泽楷这一走，就直到晚上也没回来。黄少天傍晚的时候给店里打了个电话，听收银小妹说店里忙的过来，就没再过去。他做好了晚饭，坐在桌子前呆了很久，才掏出手机给周泽楷打电话。

 

铃声直响到了最后，机械音毫无起伏地说着：您拨打的电话现在无人……黄少天摁了挂断，看了眼时间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。周泽楷是十足的乖宝宝，从不在同学家过夜，因为成绩优秀，连学校的晚自习都申请了不去，最迟最迟有什么事耽搁了，七点钟也一定会回家了。

 

尽管心里安慰自己：他都成年了，那么大一个男孩子总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危险，而且这个点虽然是晚上，路上却也还是热闹的，连深夜都算不上。可是情感上却怎么都觉得坐立不安，黄少天一个人味如嚼蜡地吃完了晚饭，在电视机前面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，最后实在是坐不住了，拿起手机和钥匙就往外走。

 

他下了楼，还在想着周泽楷可能去哪里了，要不要给他那个叫江波涛的同桌打电话问问——周泽楷内向不爱说话，也就他这同桌算是他在班里玩得比较好的朋友了。结果他刚下楼没走多远，就在小区底下的小花坛看到了独自坐在树荫里的周泽楷。

 

黄少天跑过去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抓住了他的手臂，像是生怕他又跑了一样。周泽楷顺势站起来，低着头。黄少天看他这样子，别说他早都不气了，就算生气也一点都发不出火来了，还有点后悔刚才凶了周泽楷。

 

周泽楷那么乖的一个孩子，自从来到自己家，一直都是让人省心又心疼的，就算现在一时糊涂犯了一点小错，自己作为父亲也有教育不当的责任。

 

而且连生气都不会跑远，只会在家附近坐着生闷气等自己来找他。黄少天嘴上说着要周泽楷独立，实则真是一点都不放心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。他摸了摸周泽楷的脸，在太阳最大的大下午跑出来在这儿坐了整整半天，周泽楷浑身都冒着热气。黄少天现在甚至自责自己为什么要赌气到现在才出来找他了。他心疼的不行，在周泽楷身上摸来摸去地感受着他被夏日烈阳烘烤了一下午的热度，碎碎念道：“你说你是不是傻，连找个有空调的店坐着等都不知道，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坐了这么久，明明是在生我的气，却完全是在拿自己折腾。你说你这么做能有什么好的？真是个傻子，从小到大都这么傻。”

 

你心疼了，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么。

但周泽楷没把这句话说出口。

 

黄少天拉着他就要回家，周泽楷却像木桩似的杵着不肯动。黄少天拉不动他，以为他还在赌气，忍不住就有点不被理解的烦躁，他压抑着涌上的火气，放柔了语气说：“闹够了吧？快回家吧，看你这一身汗脏的，回去冲个凉，舒舒服服的。别生气，是爸爸错了，爸爸不该凶你。听话。”

 

周泽楷看着他没说话。

 

黄少天回望他，眼里有一些并不热烈的恳求，这种恳求是有些软弱又非常坚决的，他在恳求周泽楷不要再一次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情——就算一些真相如同海滩上遗落的贝壳终究是无法逃避的，但请不要现在就让海水落潮，把平静的表象撕裂。

 

周泽楷盯了他很久，他心里知道，如果自己不主动迈出这一步，黄少天就能泰然自若地假装天下太平——他就是一个会在这种地方软弱的人，却也还是不舍得拒绝这样恳切的眼睛。但他也没有彻底妥协，十八岁的少年是比任何人都倔的，他偏移开目光，盯着凹凸不平的地面说：“我想喝酒。”

 

“你还小，喝酒的事情至少要二十岁——”

 

“我想。”周泽楷打断了他，轻轻的又很坚决的说，“突然，很想。”

 

“…………”

 

黄少天叹了口气，顺了他：“好吧，我们去喝酒。”

 

他们去了一家附近的烧烤摊，点了几份烤串，叫了两箱啤酒，面对面地坐着。周泽楷有一个不算习惯的习惯——就算桌子上只有他和黄少天两个人，他也总是喜欢坐在黄少天的旁边。坐在对面虽然能更清楚地对话，隔着一张桌子却没办法随时随地触碰到想触碰的人。

 

可是这一次，周泽楷没有坐在黄少天身边。

 

冰啤酒很快就被送了上来，黄少天一开始只点了三瓶，并不想让周泽楷喝太多。结果他因为在家里先吃过饭了，肚子里有东西，兼之又嫌烧烤油腻上火没怎么动，倒是自己喝的更多一些。三瓶里有两瓶半是他自己喝掉的，他的酒量原也不算是特别好的，只能说不是一杯倒而已，然而两瓶半下去，也不可避免地被酒精麻痹了一部分清醒。

 

刚开始，黄少天还努力找着话题说点话，可是周泽楷应的少，听的多，只是默默低头吃，渴了就喝两口酒解腻，摆明了一副心里有事不想多说的姿态。黄少天一个人唱了会儿独角戏，也觉得甚没意思，他看着周泽楷因为低头而更显得眉目精致俊美的脸庞，突然就有几份说不上来的委屈和不忿。

 

可这些情绪是不能朝始作俑者发泄的。他只能越喝越快，越喝越多，三瓶酒下肚之后又挥臂招呼老板拿了十瓶过来。

 

“你不是要喝酒么！”黄少天重新打开一瓶酒，给周泽楷又倒满了一杯，自己的杯子里也装满了。他举起酒杯，“今天喝个痛快啊，怎么说也十八了，算个大人了，开始喝酒也正常——来，我们干杯！”

 

周泽楷拿起杯子和他碰杯。

 

黄少天开心地笑着一气干完，不间断地又倒了一满杯。他现在有种不明原由的亢奋，不间断地又灌了好几杯之后，就拉着周泽楷不停地说他小时候的事情，说到自己觉得有趣的地方，就趴在桌子上顾自笑好久。周泽楷嫌桌上脏要把他拉起来，黄少天硬是不肯，说累了，这样趴着比较舒服，然后又灌了一杯下肚。

 

“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多大呀？得有——这么大吧？”黄少天比着自己胯部附近的高度，“我刚开始还真挺怕的，还想着你妈走了就走了，为什么把你托付给我了呢？我和她都快十几年没见了，结果她连人都不出现，就送我这么大一份礼。她就没想过也许我一点都不可靠吗，就把那么小的你托付给我——你那么小，我害怕呀你知道吗。你那么小……”他呢呢喃喃地念叨着，嘴唇抵着杯沿抿了一口，“我怕我养不好你……我自己也才大学刚毕业，女朋友都才谈过一个……竟然一夜之间就要负担起另一个生命了。你那时候还小，可能都忘了吧，我没养过孩子，可能折腾了。你还因为我不会照顾人而生病住院过，挂了三天的点滴呢……”

 

他说的，周泽楷都记得。

 

小孩子真正开始记事的时间大概是六岁左右，周泽楷则记的更早一些，四岁开始就会对一些事情有印象了。他是五岁的时候被送到黄少天那儿的，就像黄少天说的，那时候他自己也才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，自己一个大男生，就算再心细，也不免会在某些地方粗枝大叶。尽管以前照看过亲戚家的孩子，也只限茶余饭后陪着玩会儿游戏而已。

 

周泽楷刚来的时候就很乖，他家教好，长得又好看，是一个不管去哪儿都会被喜欢的孩子。但是来了一礼拜了，说的话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，黄少天知道他还不适应，有意逗他开心，就挑个日子带他去游乐园玩了一天。结果临傍晚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，虽然躲避及时，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淋湿了一些。回家后黄少天给周泽楷洗了个热水澡，就觉得没事了。他自己是年纪轻轻的大小伙，抵抗力好，根本不觉得淋到那么点雨有什么大不了的。

 

结果到了半夜，周泽楷就发起了高烧。黄少天只觉得身旁睡了个小火炉，烧的他像被火烤了似的给热醒了，醒来之后才发现周泽楷闭着眼睛吐息沉重，脸蛋儿都烧红了，却皱着眉一声都没出。

 

这次生病是他们关系的破冰期。在这之前，周泽楷无法对黄少天敞开心扉，黄少天也并没有意识到养育一个孩子是一件责任多么重大的事情。他抱着周泽楷忙前忙后地挂号、看诊、打点滴，在病床旁边看着周泽楷虚弱的样子心疼不已，自责得恨不得能够以身代之。

 

而病魔从来就有让人软弱的能力，周泽楷昏睡了很久，挂完盐水退了点烧之后迷迷蒙蒙地醒来，看到黄少天趴在自己床边姿势别扭地睡着，自己没有挂瓶的那只手被他不轻不重地握着，他稍微动了动手指，黄少天立刻就察觉并醒了过来。

 

黄少天是有点低血糖的，刚睁眼的时候需要至少十分钟来恢复清醒，这事周泽楷也知道，每天早上按掉闹铃，黄少天都要睁着眼躺在床上发愣很久才能爬得起来。可是这一次，黄少天脑子里还半懵着，就下意识地摸着周泽楷的额头看他的体温，一边安慰他，亲他的脸蛋柔声细气地夸他勇敢，告诉他这点小痛不算什么，他明天就能活蹦乱跳的了。周泽楷被他嘘寒问暖了半天，看着他温柔又疼惜的双眼，忍不住就掉着金豆子喊了一声：“爸爸……”

 

黄少天紧张他的样子多像他爸爸呀。

可是他的爸爸不在了，妈妈也不在了，他们已经死了，再也不能陪着楷楷了。

以后只有黄少天是他的爸爸了……而黄少天，能代替过早离开的爸爸妈妈，永远陪着他吗？

 

对黄少天产生依赖情绪的周泽楷开始变得很黏人。病着的这几天，黄少天就是出去上个厕所，周泽楷都会眼巴巴地看着护士小姐问爸爸怎么还不过来。等黄少天来了，他就用自己的小胳膊圈着黄少天的脖子，要抱抱。被抱住之后就像个小动物似的缩在黄少天怀里，像是离了他就活不了的幼兽。

 

“没想到我还挺有养孩子的天赋啊。”黄少天已经醉的只剩三分清醒了，酒杯早就被他嫌弃不够过瘾而丢弃在一旁，他耳根通红地抱着酒瓶痴痴的笑，望向周泽楷的目光温柔而自豪，就像欣赏一件由自己打磨出的最完美的艺术品。

 

周泽楷之前和他抢了半天啤酒瓶，抢不过他这个醉鬼，现在也不强求了，非但不抢，还重开了一瓶新的推到黄少天手边，看他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诉说。

 

“你看，你被我养的这么好……又聪明又健康，那么有出息，还长得这么好看。”黄少天哼哼着笑了两下，又恍然地纠正道，“哦，不对，你长得好看可不是因为我，是你妈妈长得好看……你还记得你妈长什么样吗？你应该有她的照片吧……我没有呢，太久没见过她，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啦。”

 

周泽楷的妈妈，严格来说也算是黄少天的表姐，只不过是关系隔得比较远的表姐。他表姐从小命不好，妈妈很早就去了，爸爸又是个酗酒不靠谱的。黄少天的妈妈心软，念在是亲戚，而且以前也受过表姐她妈妈的颇多扶照，就把人接了过来当自己的亲妹子一样照顾。

 

但是，黄少天九岁的时候，时年十七岁的表姐突然就离家出走了，黄少天家甚至还报了警来找人，却没有找到。想到是他表姐自己要走的，也觉得无法强求，几年过去之后，家里也就渐渐不再提起这个人、这件事。

 

他慢慢趴到了桌子上，滚热的脸颊贴着桌面感受一些微不足道的凉意：“你妈妈以前对我可好啦……经常给我买吃的，瞒着我爸妈带我出去玩。我那时候觉得被她带出去玩特别有面子，她长得那么好看，和你一样好看……这么好看的人是我姐姐，别人都羡慕我呢。”

 

“别说了。”周泽楷垂下眼，“你喝醉了。”

 

“我才没喝醉。”黄少天咧着嘴夸张地扯出笑弧，泪腺却突然不受控制地流出了泪液，他咬着下嘴唇哭得隐忍又压抑，说话都不受控制地声线颤抖了起来，“可是我也不好……我养不好你。我太不好了。我不合格……我不知道哪里给了你错误的暗示，让你居然对我产生了那种感情……”他哭得一抽一抽的，甚至不去管这里是摆在大街上的烧烤摊，旁边桌的人已经开始好奇地向这里投放关注。这所有的一切，黄少天都不去管了，他只是很伤心地哭着——努力压抑自己不要哭得太过分地、伤心地哭着，“可是我劝不好你……我老被嫌弃话太多，在这件事上却没有一句话可以劝得了你。我真的很坏……我太坏了……都是我的错……”

 

“不，是我。”周泽楷伸出手，用手背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，声音轻柔得像梦，唯恐惊吓到情绪失控中的黄少天，“爸爸没有错，都是我。”

 

“是我不好。”黄少天醉迷糊了，外界的刺激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。只会抱着空酒瓶迷迷糊糊地兀自低语这一句话，“是我不好，都怪我……都怪我……”

 

“你喝醉啦。”周泽楷说，招呼老板付完钱后起身，把他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，温热的掌心搭在黄少天的腰上，半搂半抱地扶着他。

 

周泽楷侧过头，很想亲亲黄少天的嘴唇，不然脸颊、甚至是耳垂都行。可是这处人来人往的，着实是个很热闹的地方——他们身处最喧嚣的世俗，最现实的人间烟火里，周泽楷抱扶着黄少天的这一个角落，却安静得像是隔绝了世界。

 

他最终还是没有亲上去，只是揽着步伐踉跄的黄少天，一边走着，一边低低地、决绝地说：

 

“回家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