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ollybeauty

 

 

话分两头。酒吞强撑着同茨木说了那番狠话后，行不过百里，便捂着胸口边咳边跪在了地上。他也不比茨木好多少，强自逞能后，终于也力竭了。他扶着树干，慢慢撑着下滑的身体坐在地上，葫芦已经现出了原型，硕大一个放置在酒吞身旁，森森的尖牙开合了几下，冒出几缕酒气。

 

酒吞靠在树上，抱着葫芦慢慢喝着。神酒所剩不多了，他刚才给茨木灌了大半，留给自己的量远不能让他恢复，不过是稍缓疲态的杯水车薪罢了。因为剩的不多，故而就喝得格外慢，等所有的酒都喝完，葫芦的大口也蔫蔫地闭上了。酒吞抱着葫芦，靠在树上，盯着头顶那一枝晃悠悠翠绿的嫩芽，竟笑了。

 

他有多久没这样狼狈过了，茨木童子果真是个很有能耐的小子。自己分明是赢了，却像输了般急急跑走，真是可笑。他应该不会再追来了吧？自己说得那样狠绝，但凡有几分自尊，也该气恼了，不反目成仇都算好的了，更何况茨木童子本就是个比寻常妖怪更添十倍血性的心高气傲之辈。哎……自己与他，本也算得上投缘，原是一切都好好的，谁想到一夜之间，竟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呢。

 

往后该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吧？酒吞想，倒也理当如此，本来这世间就是很大的，如果无心，一生都会不了一晤，也并不奇怪。但这样就永不再见，会否过于无情了？好歹也是喝过许多酒，酣畅淋漓地打过的关系。

 

酒吞胡思乱想了几晌，等到重又有力气能够站起来时，才背上葫芦，打算向东，去人类的繁华城镇里转一转，淘些好酒，再找个花明水秀的山头喝他个三天三夜。他弓着腰，是个正准备要站立起来的姿势，却突然皱着眉冷呵一声道：“出来！”

 

话音刚落，黑白鬼使一人扬幡，一人握镰，在他身侧现出了身形。酒吞站直了身体，凝聚妖力，以备不患，强自逞能之下，酒吞虽然伤累，气势上却全不落下风。鬼使黑舞几下镰刀，他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，见了酒吞童子后，便直言对鬼使白道：“他连站着都是强耐，看着也像是快死了的。不如直接收了他的魂带去地府，还正好能回阎魔大人之命。”

 

鬼使白更沉稳有礼一些，他对鬼使黑惯然的挑衅显然有着丰富的应对经验，并不理睬鬼使黑，他对酒吞童子微微点头，温和道：“阎魔大人有请，望您能随我们回一趟地府。”

 

“阎魔？”酒吞道，“我许久没去找她喝酒，她倒先想起我来了，但你们冥府去一趟麻烦得要命，本大爷现在没心情做麻烦事。过段时间我自己去找她。”

 

“我就说他不会乖乖跟我们走，收了魂带走就是，你还和他废话。”鬼使黑把镰刀抗在肩上，他死时是个清秀的青年，脸上的表情却是很桀骜的。

 

“阁下对阎魔大人也不陌生，应当知道她不会做无用的事。”鬼使白给鬼使黑递了一个眼神过去，安抚住了那位性急的鬼使，依旧不急不缓地对酒吞说道，“我并不清楚大人要我来请您所为何事，但来往人世之前，似乎听得阎魔大人让判官去查了您与茨木童子的名簿。”

 

酒吞童子微微挑眉。

 

冥府是真正的鬼地，就算是他，去一次也要耗损不少妖力。如他们这般的存在，人类称之为鬼怪，实则他们与真正的鬼又是有些差别的，硬要说的话，更近乎于妖。酒吞童子于人世有个“鬼王”之名，却并非真正统领鬼怪魂灵的存在，这名号更像是一种头衔和尊称。事实上居于冥府的阎魔才是真正统管阴阳恒常，有切实职责所在的鬼王。

 

“您的诸多疑虑，只有阎魔大人能够回答。”鬼使白如是说。

 

话至于此，地府是必然要去的了。酒吞随二鬼使同去前，有片刻踌躇间想到了茨木：虽则情理上知道这小子不会再跟来了，可万一，万一他果然又在找我呢？且地府与人间计时有别，本大爷就算去个三两日，人间也要轮换过几番四季了，或许该留个音信才好……

 

心念转瞬，步伐也就迟疑了。二鬼使于前方牵路，见酒吞慢了几步未有跟上，便疑惑地转过头。酒吞回头看了看自己刚才靠倚过的大树，定了定神，重又跟上。他心想：何时变得庸人自扰了，茨木童子定然是不会再找来的了。

 

因为是受冥府主人所邀，故而走的是生魂轮回之路。酒吞童子第一次行过三途川，还有几分新奇，他刚想凑近看一看桥下的河水时，鬼使白便适时地提醒道：“莫要低头。”

 

酒吞撇了撇嘴，暗道一声无趣，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能随性的地方。过了三途川，又走了一段黄泉路，终是来到了阎魔殿前。巍峨的门洞大敞着，想是等候久矣。

 

酒吞在门口站停片刻，将殿门粗粗打量了一番。

 

就算是两位鬼使，未经传召也不能擅自入殿，因而他们把酒吞送到后，便各自去忙了——茨木打入地府的秋山宅一百三十二口人，可还未安置完毕呢。

 

酒吞观毕殿门，方抱胸走进正殿，正见阎魔高座云端之上，姿态优雅闲适，千年不变。她低头翻着手里一簿册的间隙，听得酒吞入内的脚步声，也并不抬头，只遥指斜下方一座处，示意酒吞且坐稍候。

 

这熟悉的动作让酒吞心下松了一松。他与阎魔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短，却见得不多。一则是阎魔事务繁重，就算偶有空闲能喝几杯，也并不敢放肆；二则，阎魔太懒了，总也不肯下她的云，酒吞不喜欢喝个酒还要抬头才能看到与自己共饮的人。

 

但尽管如此，在他们屈指可数，又难能可贵的几次同饮时，阎魔都是这样，遥指一处地府最最温暖空旷之处，示意酒吞‘且坐’，然后守着她那阴暗的、永不见天日的地府，与酒吞好饮几杯。

 

“你的判官呢？”酒吞问道，判官从来是全无休息侍候阎魔左右的，现在入殿不见其影，真是稀罕。

 

“让他去拿个东西。不说他，我要说说你。”阎魔翻了一页名簿，曼声道，“你倒是很会惹事，几百年过去都不见有改。你可知你的业簿已经厚得要另起一册了？我早与你说过，造业万慎，你倒很是不拘小节，短短数十年，又添了好几笔业障。”

 

“本大爷不太明白你所说的业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，与人相交，便总要有亏有欠，有来有往。真要了无牵挂，毫不相干，那只能躲进深山老林里避世才可行了。”

 

“我几百年前就告诉过你，你天生就比别人的业簿厚上三分。只因你化鬼之前桃花孽太多，那些慕你而不得的女子怨气颇重，你在变成鬼怪之前，已经要比寻常妖怪欠业更多了。”阎魔合上簿册，低头向他望去，“化为鬼怪后的吃人之业尚有亏欠，现在又欠下了‘契不果’之债和‘情’债。酒吞童子，倘若你不想日后不得好死，被人断头暴尸，十世不入轮回，你就再欠下去吧。”

 

“本大爷有欠这么多？你该不会是故意吓我吧。”

 

阎魔看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冷笑起来：“有无夸大，等你断头身死，轮回无门之日，你就自然清楚了。”

 

酒吞许久不见老友，并不想一打照面就让她生气，更何况阎魔是个女人，他对女子向来是退让多些。他抿了抿嘴，压低了声音显出几分严肃来：“本大爷知道……这不正在努力还吗，所以才来找你。”

 

“你这是一回事，那名唤茨木童子的小子，倒是比你更加胆大包天。看在你的面子上，我提醒一句。”阎魔说，“他再不把自己封在三途川的右臂之魂拿回去，迟早也是同你一样的下场。”

 

“他竟然把右手放在了三途川？”

 

“放在河底，投河之魂一靠近就化为黑焰被焚得魂飞魄散了。我本想你已足够胆大包天，没算到还有个更不怕的。”

 

“这确实是他。”酒吞低低地呢喃了一句，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，自己也禁不住惊诧于此举。他说着这句话时，一时想到茨木童子手握黑焰，狂傲不可一世的模样；一时又想到他跟在自己身后，目光渴切地看着自己时，是十足湿漉漉且无害的；再一时，又是被自己打得爬也爬不起来，都要瞪着眼死盯着自己的狼狈模样。这许多模样的茨木童子交叠成一个，竟让酒吞生出了一种荒谬的可怜可爱之感。

 

“还有秋山宅的一百多条生魂。”阎魔拿起了另一本簿册，翻得哗啦啦作响，“我看你们干脆现在打一架，拼个魂飞魄散，也比业报返身时的报应好受一些。”

 

“秋山宅之事，本大爷正要告诉你。”酒吞言道，“烦请将之记在我的业簿上吧，我替他还。还得了最好，还不了，反正我断头暴尸的业果要改也难，便无所谓了。”

 

“左右世间美酒，本大爷该尝的也都尝了，业有报，业无报，也并不惧怕了。但茨木童子还年幼，且让他多几年自在。”

 

“美酒万千，本大爷希望，他还能有机会多尝几种。”